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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 疾风劲草，稳中向好
乾清宫，偏殿。</p>
朱翊钧领着吕调阳进来的时候，就看到殿内几人。</p>
除了李太后与朱希忠之外，还有李太后的生父，李伟。</p>
后者，当然是朱希忠进宫时，“顺路”邀请一同进宫了。</p>
见到皇帝进来，除了李太后外，纷纷起身行礼。</p>
即便是国丈，也得乖乖称一声皇帝陛下。</p>
朱翊钧放慢步伐，等人行完礼，这才大步上前，将二人胳膊扶住。</p>
他责备道：“国丈、国公，都是朕的仁爱长辈，私下何必行此大礼。”</p>
李伟不敢受扶，连忙避过，又是一通客气话。</p>
他出身低，半辈子都在山西，四十了才进的京城，口音极重。</p>
朱翊钧勉强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。</p>
干脆一直微笑颔首。</p>
又看向朱希忠，好奇道：“成国公怎么有暇入宫了，身体可好些了？”</p>
成国公身子还硬朗的时候，文华殿廷议，便是作为纠仪官。</p>
后来一场重病，不能履职，便不怎么进宫了。</p>
今日被他指使进宫，面上总得问一句。</p>
朱希忠一身老年病，说话显得很是缓慢：“本是府上的命妇进宫陪太后叙话。”</p>
“但或是陛下登极、太后加位的缘故，让臣这两日身子都好了些，便一同进宫向陛下与太后谢恩。”</p>
朱翊钧连连点头。</p>
难怪先帝说这位成国公生性机敏。</p>
光说话这让人的舒坦劲，就没得说。</p>
李太后看着自家儿子领着礼部尚书来了，心知多半有事。</p>
她叹了口气，朝李伟说道：“阿父，今日先回去吧，过两日得了闲暇再说。”</p>
李伟便要行礼告退。</p>
朱翊钧连忙抢白道：“朕登基后，还未受过国丈耳提面命，今日适逢其会，正好尽亲亲之谊。”</p>
“国丈不妨先去外殿品尝贡茶。”</p>
“朕与母后说上两句，便来为国丈煮茶。”</p>
他让成国公把人一并带进宫，自然是有事的。</p>
怎么能轻易给人放走。</p>
李伟心中意动，连忙看向李太后。</p>
身份高低还是根据地位说话的，虽然身为父亲，但他以女贵，就得对自己女儿言听计从。</p>
见到李太后颔首同意，他才连忙谢恩：“陛下仁德孝悌，臣这就去外殿候着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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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罢，毕恭毕敬跟着太监往前殿去了。</p>
李伟走后，朱翊钧才不露声色悄声问道：“娘亲，国丈似乎闷闷不乐？”</p>
李太后没好气道：“每次见我，都只知道讨封赏，被我训斥了一番。”</p>
现在有外人，她也不好多说，点到为止。</p>
无奈地摇了摇头后，才看向自家儿子跟领来的吕调阳：“皇帝与吕尚书怎么辍了廷议，联袂寻我来了。”</p>
现在时间还早，按理来说，刚廷议不久。</p>
朱翊钧没直接回答，先示意太监给吕调阳赐座。</p>
而后才叹了口气，道：“娘亲！祸事了！”</p>
吕调阳仔细观察着皇帝一路上的行为举止，现在听了这话，更是无奈地撇撇嘴。</p>
李太后却不知，她些微露出惊容：“出了何事？”</p>
朱翊钧忙道：“娘亲可知左顺门大案？”</p>
“今日竟有左顺门第二的架势。”</p>
“方才廷议上，有数十名言官弹劾冯大伴，我忧心国朝动荡，心中万分惴惴。”</p>
李太后听了这话，自然坐不住。</p>
左顺门案他自然听说过。</p>
二百余名朝臣伏阙哭门，世宗皇帝为了弹压，只能出动锦衣卫，仗杀十余人。</p>
她儿子这才登基，难道就要遇到这一遭！？</p>
朱翊钧继续说道：“至于言官们各种因由祖制，朕也不甚清楚，便干脆请来了礼部尚书，与娘亲分说。”</p>
说罢，他示意一下吕调阳。</p>
与高拱党羽不同，吕调阳在李太后这里，印象分是正的。</p>
再加上冯保经常在他们母子面前，说其人的好话，所以吕调阳在李太后心中，多少算个可以信任的人。</p>
这也是他把吕调阳带过来的缘故。</p>
在李太后面前，吕调阳劝一句，比起高拱弹劾一百本都有用。</p>
吕调阳被点到，自然得表态：“陛下与太后，但有所问，臣知无不言。”</p>
李太后朝吕调阳看了过去。</p>
急切道：“吕尚书，究竟出了何事？”</p>
朱翊钧也附和道：“吕卿，跟太后好好说道。”</p>
又与李太后请示：“娘亲，路上吕卿已经与我说过了，我先去陪国丈。”</p>
李太后了点了点头。</p>
朱翊钧便起身，往前殿去了。</p>
路过时，又朝朱希忠使了个眼色，让他好好助攻。</p>
皇帝走后，吕调阳心中叹了口气。</p>
朝李太后行了一礼，才缓缓开口，一副不偏不倚地样子，将廷上事端，成法因由解释了起来。</p>
……</p>
李伟心情有些急切地在前殿等候。</p>
一口一口茶水下肚，虽是贡茶，却犹如牛嚼牡丹。</p>
他只盼着待会与皇帝奏对，关于他封爵的事，能有个准信。</p>
自家女儿现在得了势，动不动就呵斥他，实在不好沟通。</p>
想必，这十岁的外孙，能够好说话一些吧。</p>
正想着，一道声音从由远及近。</p>
“如何都这么不懂礼数，竟然无人为国丈斟茶？”</p>
李伟抬头一看，便看到小皇帝一脸不悦地走了进来。</p>
看到自己，才转怒为喜，</p>
旋即二话不说，便拿起茶具，要为礼奉自己饮茶。</p>
李伟心中舒坦，面上却还是得推辞一番，伸手去接茶具：“不敢不敢！臣自己来就好。”</p>
朱翊钧强行给他茶杯拿过来，添了一杯，又示意左右退下。</p>
他端起茶杯，递给李伟：“国丈习惯事事亲力亲为，是清苦惯了吧？”</p>
“想朕登临大宝，却差点忘了回报母族，实在是朕的不是。”</p>
两人再度一番客气拉扯。</p>
朱翊钧关切道：“国丈方才，是在问我娘亲封爵的事吧？”</p>
乾清宫现在都是他的人，只要没挥退左右，就瞒不过他。</p>
李伟连忙从座椅上抬起屁股：“陛下，臣并非讨要爵位……”</p>
朱翊钧伸手给他按回了座椅：“国丈，你我骨肉亲缘，不必这般见外。”</p>
“什么讨要这么难听，朕登临大宝，恩荫母族，本就是应有之义。”</p>
这态度，李伟总算感受到了什么叫如沐春风。</p>
他鼓起胆子道：“那陛下，此事现在是什么说法？”</p>
封爵是没跑了。</p>
但封的爵不同，食禄高地也不一样，他就是为这事，探李太后的口风呢。</p>
朱翊钧给自己斟了杯茶，悠哉道：“食禄八百……”</p>
李伟听到这个数字，脸上当即泛起失望之色。</p>
八百石，也忒磕碜了，正常国丈怎么都是一千石。</p>
朱翊钧继续说道：“……是礼部议的，娘亲否了，说怎么也要一千石！”</p>
李伟这才稍稍开霁脸色。</p>
世宗皇帝的国丈玉田伯，乃至于前几天去世的德平伯，都是一千石。</p>
却听皇帝又摇了摇头：“朕没同意。”</p>
李伟愕然。</p>
只听朱翊钧继续道：“一千石岂能彰显朕的亲亲之谊？”</p>
“国丈，等确定我皇考陵址，便让你与朱希孝，主持昭陵修建，完工后，再益禄二百石！”</p>
李伟当即转惊为喜，起身拜倒。</p>
这次，朱翊钧没再拦他。</p>
……</p>
偏殿中。</p>
吕调阳还在为李太后解惑。</p>
祖宗成法的来历。</p>
隐患利弊的故事。</p>
解释剖析得很深刻，不负礼部尚书的位份。</p>
李太后同样听得很认真。</p>
初时还不时看向朱希忠，估计是在考虑效仿世宗。</p>
但之后越听越是沉默。</p>
不时开口垂询朱希忠，想做个确认，得到的回答也只让眉头皱的更紧。</p>
突然，李太后打断吕调阳，疑惑道：“吕尚书，成国公不也是三公之身兼任锦衣卫指挥使？”</p>
“如何就符合成例了？”</p>
吕调阳有心解释，又事涉勋贵，不好明言。</p>
倒是朱希忠坦然道：“太后，我朝的三公三孤，只有名，没有实。”</p>
“若是要等同的话，大概是让臣领着锦衣卫，入内阁办事。”</p>
吕调阳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国公两眼。</p>
这话直白至极，倒是能让李太后能明白个中危害，不过……可不符合为官之道，也不太像朱希忠的作风。</p>
李太后听罢，沉默了半晌，过了良久才道：“所以，我应该从了言官们的请，削去冯大伴的东厂提督？”</p>
话音刚落，朱希忠便立刻接话：“微臣也可为太后，将这数十名言官悉数逮拿下狱！”</p>
“锦衣卫，随时听从太后调遣！”</p>
吕调阳心头一跳！</p>
这朱希忠怎么回事！</p>
他连忙劝道：“万万不可！”</p>
李太后无语地看了一眼吕调阳，不会以为她蠢到这个份上吧。</p>
朱希忠拐着弯谏言，她还是听得出来的。</p>
只是……</p>
李太后心中还是不服气的，甚至于不安。</p>
皇帝刚刚登基，只有孤儿寡母，朝臣不思辅佐就罢了，还抱团弹劾她依仗的内臣。</p>
让他如何作想？</p>
更别说，不止是高拱和他的党羽，就连冯保日常夸赞的吕调阳，也没为他说话。</p>
甚至勋贵都没有拉一把。</p>
这才是孤臣啊！</p>
现在要让她削了冯保的职位，岂不是自断一臂？</p>
她看吕调阳这副模样，更是突然起了试探之心：“万万不可？”</p>
“那吕尚书是认为，我应该削去冯保的职了？”</p>
“不知吕尚书可有合适的人选，接东厂之任？”</p>
吕调阳心中涩然，这话，多半是有些疑心了。</p>
这一趟，吃的亏可太多了。</p>
他正要接话。</p>
余光中，突然看到朱希忠缓缓起身：“太后，微臣倒是有人可荐。”</p>
……</p>
外殿。</p>
朱翊钧已然是与李伟聊得火热。</p>
他面带微笑，静静听着李伟细数李太后当初调皮的事情。</p>
李伟颇有些眉飞色舞：“嘉靖二十九年，为了躲避庚戌之变，我才带着太后入京”</p>
朱翊钧适时插话：“那娘亲又是怎么进的裕王府呢？”</p>
这就是为了引出话题了。</p>
李伟大大咧咧灌了口茶，抹嘴说道：“哈，我当初来京城避祸，自然是有打算的！”</p>
“陛下有所不知，当时选择来京城，便是因为有人照拂。”</p>
“我那族侄李进，当时在宫里当差，任御马监随堂太监。”</p>
“当初太后进裕王府，便是走了他的路子。”</p>
御马监是内廷十二监之一，虽然相去司礼监十万八千里，却也掌管着卫营，有着相应的地位。</p>
裕王当初有望帝位，自然不是谁都能进的。</p>
作为御马监随堂太监，李进恰好有这个份量。</p>
朱翊钧面露惊容：“娘亲从未与我说过这位恩人，甚至也不曾提拔过名唤李进的。”</p>
他明知故问。</p>
李伟无奈道：“此前陛下还未登基，太后也是怕横生波折。”</p>
“外戚名声，哪能随便提拔，言官最爱弹劾这个了。”</p>
“要是恶了先帝，才是得不偿失。”</p>
别看李太后此前母仪后宫，但实际上丝毫不敢僭越。</p>
陈太后一家隆庆元年就封爵了，自己这亲国丈，也只能眼巴巴看着。</p>
这就是长线求稳，就等着新帝登基呢。</p>
当然，现在时机终于成熟，他才敢跑进宫问李太后讨要爵位。</p>
朱翊钧怫然不悦：“这也是国丈的不是，为何不早与朕说。”</p>
“这位族叔现在还在御马监？”</p>
李伟虽然被责怪了一句，却像吃了升仙丹一般舒坦——这才显得亲近。</p>
更是有问必答：“是，还在御马监秉笔呢。”</p>
御马监也一样，掌印为首，几个秉笔是副手，地位不算低。</p>
朱翊钧摇了摇头：“朕岂能忘恩负义？趁着这次恩荫，朕也要封赏这位族叔！”</p>
李伟笑逐颜开，族叔都这般厚待，更显皇帝的亲亲之谊。</p>
他作为国丈，好日子还在后头。</p>
李伟随口问道：“陛下是要封那厮做御马监掌印？”</p>
毕竟是太监，又不能封爵。</p>
而御马监秉笔仅次于掌印。</p>
皇帝要是提拔李进，也只能从秉笔，提拔成掌印了。</p>
不过……掌印现在不是冯保吗？</p>
朱翊钧一愣：“御马监掌印？”</p>
“东厂提督啊！”</p>
……</p>
“你是说，让李进掌东厂？”李太后意外地看向朱希忠。</p>
朱希忠点了点头。</p>
李太后仔细品咂，也咂摸出味来了，不由多看了两眼朱希忠。</p>
要不怎么说勋贵永远是忠诚的狗。</p>
外朝不顾他的颜面，弹劾她身前的大太监，要是她就这么屈服，里子面子都没了——皇帝还小，也不好与他说这些。</p>
现在朱希忠这个提议，倒是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。</p>
哪怕退让些许，里子是半点不亏啊！</p>
东厂从亲信手里，到了族人手里，岂不是左手倒右手？</p>
想到这里，心底的排斥也消散了。</p>
她缓缓点头，却突然止住，看向吕调阳：“吕尚书，这符合祖制吗？”</p>
吕调阳愣了愣，顺着这这话思索了起来。</p>
其实东厂最好也不应该在外戚手上。</p>
但这亲戚关系说不上近，而且毕竟不是什么朝官，陈洪作为陈太后的家奴，也是任过司礼监掌印的。</p>
要是他拿这个说事，届时太后问一句，怎么陈洪可以，李进不行？他就更两难了。</p>
想到这里，吕调阳只得肯定道：“并不违制。”</p>
李太后这才满意点点头。</p>
……</p>
李太后与李伟一同离去了。</p>
临走前二人心情似乎都比较好，有种解决一大困扰的感觉。</p>
尤其是李伟，只恨没有早点进宫。</p>
皇帝不仅给他许了一千二百石的食禄，又承诺往后还有富贵，暗示自己遣人去东南考察，等明年便可以组建商会，参与海运。</p>
当真是好外孙。</p>
朱翊钧亲自将吕调阳送到了殿外，抓住他的手，热忱道：“元辅的事，还要难为吕卿。”</p>
吕调阳逃也似得离开。</p>
朱翊钧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了一声。</p>
这才回头看向朱希忠，真情实意道：“国公果才是宗社之臣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