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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 南来北往，诈以遨赏
隆庆六年，十月。</p>
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。</p>
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，御座上换没换人，其实影响不大。</p>
稍微闭塞一点的，还会问一句，啊？老道士终于死了？</p>
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，百姓还算见识丰富，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。</p>
只因，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，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。</p>
当然，最重要的，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，又接济水，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。</p>
永乐时期，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，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。</p>
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。</p>
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，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。</p>
码头之上人来人往，有书生，有富商，也有劲装头巾、短打草鞋。</p>
声音鼎沸，各种口音回荡。</p>
刚下码头，就有奇怪的人靠近，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，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。</p>
李诚铭没理会，只咧嘴一笑，跺了跺脚：“终于到济宁州了啊，可算是能脚踏实地了，这楼船也太晕人了。”</p>
第一次出远门，光是来回坐船就坐得他直摇头。</p>
每次换船，反而是难得的喘息之机。</p>
当初皇帝许了李太后生父，国丈李伟，准行海运商会。</p>
而李诚铭作为李伟的长子嫡孙，六月底便以历练为由，被李伟打发去探查浙江的港口，以及海商的情况——当然，只是领个头，做事还是各位掌柜。</p>
如今转眼就三个多月过去，正好打道回京。</p>
眼下正是途径南直隶拜访了长辈，便从淮河转道山东，准备在济宁更换船只北上。</p>
陈胤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。</p>
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，见没东西落下，便开口道：“船是明日清晨的，走吧，咱们先去官驿歇歇。”</p>
陈胤兆是平江伯府的世子，年岁稍长，上個月刚好二十八。</p>
而李诚铭年岁十七，还有些跳脱。</p>
他一边跟上，一边说道：“世兄，福建咱们不去了吗？”</p>
要组建商会承海运，总得几个港口都勘察一遍，看看别家有多少利才是。</p>
陈胤兆奇怪地看着他：“武清伯没跟你说吗？那边遣别人去了。”</p>
“咱们将宁波港的见闻，还有几位掌柜的记录带回去就行了。”</p>
他努嘴示意了一下二人的包袱，里面有此前随行掌柜，做的汇总。</p>
李诚铭一拍脑门：“哦，想起来了。”</p>
他很快抛诸脑后，又问道：“世兄，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得？”</p>
陈胤兆有些迟疑道：“我不懂商事，不过既然几位掌柜都说有大利可图，应该做不了假。”</p>
他是平江伯府上的世子，世代富贵，比李诚铭眼界还是高一些。</p>
嘴上说不太懂，心里却觉得大有可为。</p>
当然，这话不能说出来，不然届时他父亲平江伯就不好跟武清伯讨价还价了。</p>
姻亲归姻亲，要搭伙赚钱了，还是得留点余地的。</p>
李诚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，却很是自然就信了。</p>
两人并行，一名侍从跟在后面，一名侍从则在前面开道。</p>
济宁州不比京城，街道有些老旧不说，常在路上能看到家禽粪便之类的东西。</p>
李诚铭捂着鼻子，一边用手扇一边不时憋气。</p>
济宁在太祖吴元年本为济宁府，到了十八年才降格为州。</p>
本身规制降了，但人口却在二百年里与日俱增。</p>
乃至于不得不在州城的基础上，又连连扩建，增添出了外城。</p>
其中官驿也在外城。</p>
二人一路走走看看。</p>
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蔓延到城门，两旁店铺林立，木制的招牌随风轻摇。</p>
内外人流如织，车马络绎不绝。</p>
偶尔可见几位身着官服的士绅缓步而行，身旁跟着几个挑担的仆役，显得颇为气派。</p>
更多的，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，肩挑手提、携家带口。</p>
李诚铭突然拉着陈胤兆的衣袖，惊奇得指着一处民居：“太祖定制，民居不得超过三间，五架。”</p>
“此处都七间五架了！官府不管吗？”</p>
陈胤兆外出过好些次，阅历自然要丰富些。</p>
他看着这个记事后第一次离京的外戚世弟，耐性解释道：“定制是定制，但百姓都不遵守的时候，官府也不好办。”</p>
朝廷严格定制，百姓普遍违制，官府部分处置，才是常态。</p>
但这也不好在街上说，只能含糊其辞。</p>
李诚铭没听明白，见世兄没想跟他多解释，也只能按下。</p>
仍是好奇左右张望。</p>
道旁喧嚣不断。</p>
“卖扁食咯！”</p>
“长生果！长生果！”</p>
不断有小贩挑着东西叫卖。</p>
“把叉了一年来，弄的是净打光的！”</p>
“等盼子啊，让我先顿混一下。”</p>
“死娃子回来！你个没耳性的，今天不打死你！”</p>
三教九流都不见压低自己的声音。</p>
李诚铭抱怨了一句：“外城真破，内城里又不是没客栈。”</p>
陈胤兆也没办法：“那不是老头们非说什么，出门在外，住官驿放心些。”</p>
李诚铭一行人有侍从跟着，一看就不好惹，连扒手都远远躲开，自然没人挡道。</p>
约莫走了二里地，两人才到得官驿。</p>
不需要二人说话，侍从便去里面办手续。</p>
两人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，点了些吃食。</p>
驿站中除了两人这一桌外，其余七八桌都坐满了人。</p>
见都是传信递件的差吏，还有南来北往的商人，也就没放在心上。</p>
随口闲聊了起来。</p>
不多时，侍从办完住店，还拿了份邸报过来。</p>
陈胤兆一愣，接过邸报好奇道：“邸抄不是张贴公布么，怎么还能随便买了？”</p>
邸报由通政使司发行，记载了中枢发生时事，一向是给地方文武看的。</p>
即便有需要小吏和百姓知道，也至多再誊抄一遍，布告在官驿和城门外。</p>
侍从说是侍从，实则是名锦衣卫，办事自然靠谱。</p>
听了这问，立马答道：“少爷，那驿从说，是八月开始就这样了。”</p>
“据七月的邸报说，通政使司换了主官，增加了邸报发行的刊量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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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过卖得也挺贵就是了。”</p>
说完还不露声色暗示一声报销。</p>
一旁李诚铭连忙凑过来，好奇道：“如何，咱们离开之后，可有大事发生？”</p>
陈胤兆一边看一边说着：“再大还能大过文臣封爵不成？”</p>
他可还记得，离京那天，远远看着护送定安伯的仪队，是多么风光。</p>
“哦，是有大事，七月初，大行皇帝尊谥，宜天锡之曰：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，庙号穆宗。”</p>
这事儿出了就得收回前面的话了。</p>
否则有心人就得问一句，怎么？先帝的事还不够臣子的大？</p>
李诚铭咂摸了一下：“这庙号一般呐，布德执义曰穆，我还以为会再高一点。”</p>
别看说是说布德执义，但纵览前人，实际上也就功过相当的意思。</p>
陈胤兆摇了摇头：“是好是平，也得看今上做得如何。”</p>
“若是在开海这事上，有所发迹，那先帝作为首倡，穆宗也就算得上好庙号了。”</p>
皇帝许给武清伯海运之权，他虽看不懂，但总有家长能猜到一些缘故。</p>
李诚铭点点头表示受教，追问：“还有什么事？”</p>
陈胤兆接着往下看：“七月末，刑部尚书刘自强、户部尚书张守直、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致仕。”</p>
李诚铭又凑得近了些，有些惊讶：“九卿一下去了三个啊。”</p>
陈胤兆继续读：“八月初，升仓场总督王国光，为户部尚书，改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，为刑部尚书。”</p>
“升吏科给事中栗在庭为吏科都给事中，改中军都督府都督顾寰，为京营总督。”</p>
李诚铭惊呼：“镇远侯又总督京营了？”</p>
两年前先帝用顾寰闹得沸沸扬扬，险些上下不合，如今竟然又启用了？</p>
二人这边越说声音越大，给隔壁桌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听了去。</p>
突然插嘴叹气道：“王之诰这人尸位素餐，也能高升。”</p>
二人眼皮一跳，看向那老秀才，只见这人两鬓斑白，显是有些年纪了。</p>
陈胤兆接过话道：“这位长者……”</p>
还未说完就被打断，老秀才没好气道：“什么长者，我才四十出头！”</p>
陈胤兆虽然觉得看面相不太像，却还是改了口：“这位茂才，咱们是商贾出身，没地没位的，你何故乱说话害我等？”</p>
老秀才不服气道：“瞧你这胆小怕事的，伱去南直隶听听，我们都这么说。”</p>
李诚铭拉了拉陈胤兆，示意别理会这种人。</p>
陈胤兆收回目光，点了点头。</p>
吸取教训说话小声了些：“八月末，为两宫上尊号。”</p>
“九月初，圣上开经筵，内阁议定两京一省施行考成法。”</p>
说到这里，就把邸报给李诚铭递了过去。</p>
如今的条件，邸报从刊行到交通，送至山东南直隶这些地方，差不多就要一个月。</p>
四川云南这些陆路还要更久些。</p>
二人正讨论着。</p>
突然听到官驿传来一阵喧嚣。</p>
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，二人也没想理会。</p>
但喧嚣声越来越大，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票人围观之人，还伴随有女人的哭声。</p>
李诚铭不由好奇心被提了起来。</p>
两人对视一眼，也围出去看热闹。</p>
李诚铭探出个头，就看到一个膀大腰圆，花臂刺青的大汉，正在拖拽一名女子。</p>
那女子半蹲在地上，死死扒拉着驿站外的告示牌。</p>
哭得是梨花带雨，显得是楚楚可怜。</p>
李诚铭身为外戚龟公子，最是见不得欺负女人的事。</p>
也不跟陈胤兆招呼，立刻就拨开人群：“放肆！光天化日朗朗乾坤，焉敢逞凶作恶！”</p>
话音刚落，驿站里又有一人越众而出。</p>
来人身着绿色官服，显然是有官身。</p>
他皱眉问道：“我是本州吏目张孟通，发生了何事？”</p>
吏目是从九品官职，掌案牍和管辖吏员，负责处理官府内部具体公事，出现在此处，应该有驿站公务。</p>
有官府出场，李诚铭撇了撇嘴，又退了回来。</p>
那大汉被连连喝止，却丝毫没有收敛：“这是俺的家事，乃们休要多管闲事！”</p>
但那被拖拽的女子却忙哭喊道：“不是不是，我不识得这人！”</p>
张孟通大步上前，朝着大汉道：“先放开她！”</p>
那大汉不情不愿，只不再拖拽，手仍是拉着女子格博。</p>
而后出声辩解道：“我出了银子的！她今日必须跟我走！”</p>
在外围观的李诚铭愕然，他看向陈胤兆：“地方上难道还能蓄奴不成？”</p>
陈胤兆支支吾吾，他也不懂。</p>
反倒是方才那老秀才也站在一旁看热闹，出声解释道：“自然是能的。”</p>
“不过换了名目，叫成什么义子义女之类的。”</p>
说完这句，他又笑道：“不过现下，显然是另有文章。”</p>
二人侍从警惕看了这老秀才一眼。</p>
陈胤兆沉吟了一下，还是见礼道：“我二人是北直隶的商贾，在下姓陈，这是我一个商会的世弟，姓李。”</p>
他拍了拍李诚铭，简单介绍了一番。</p>
那老秀才突然露出一丝惊讶：“巧了，我也姓李。”</p>
李诚铭懒得客套，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驿站外的好戏。</p>
出言问道：“李茂才，你说另有文章，是什么意思。”</p>
老秀才故作高深：“你看着就懂了。”</p>
只见场上还在争执。</p>
张孟通呵斥道：“什么出了银子！本朝禁了蓄奴多少年了，你这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！”</p>
那壮汉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：“什么王法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是王法！”</p>
“再说，某家又不是买奴，某家给足了她继父银两做彩礼，明媒正娶，如何使不得！”</p>
“难道她说句不认识我，就可以不顾媒妁之言了吗！”</p>
张孟通一愣。</p>
没意想还有这么一番缘由。</p>
不仅是他，就连围观的众人也觉得事出有因。</p>
多数人都为难起来。</p>
陈胤兆恍然大悟：“难怪茂才说里面有文章。”</p>
只有李诚铭还嘀咕道：“那也不能强抢。”</p>
李秀才瞥了二人一眼：“虽然我也不太看得上什么媒妁之言这种东西，不过我说的有文章不是指这个。”</p>
二人一愣。</p>
奇怪地看了他一眼。</p>
李秀才示意二人继续看。</p>
只见众人都偃旗息鼓，那壮汉反而来了气势：“反倒是青天大老爷该给我做主才对！”</p>
张孟通沉默不语，没有接话。</p>
反而蹲下问温声问那女子：“可是你那继父将你卖了？”</p>
那女子梨花带雨：“我父前些日子去赌场，把家中资财输了个精光，昨日便要将我与娘亲卖了，好抵债。”</p>
说完这句，又失声痛哭起来。</p>
话一出口，围观众人又激愤起来。</p>
李诚铭更是破口大骂。</p>
那壮汉昂首挺胸，怡然不惧：“什么卖这么难听，是父母之命，媒妁之言！”</p>
张孟通蹲在地上，一时没有了言语。</p>
这情况确实棘手。</p>
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理，明眼就知道是买卖，但一方顶着个媒妁之言，还真不好处置。</p>
张孟通缓缓起身，看向那壮汉：“你花了多少银子。”</p>
壮汉警惕地看着他：“大老爷要做甚？”</p>
张孟通不理会他，又去问地上的女子。</p>
问了个数出来，他便点了点头，面向四周，宏声道：“本官是州里的吏目，虽算不得大官，却也有九品官身。”</p>
“本州百姓，皆是州府的子民，本官忝为州府官，妄自尊大，称一声父母官，诸位觉得可乎？”</p>
众人不少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，齐声应和。</p>
李诚铭也反应过来，跟陈胤兆和老秀才感慨道：“此人果真有仁心也有手腕。”</p>
老秀才撇了撇嘴。</p>
“张吏目自然是父母官！”</p>
“没错！张吏目是我等父母！”</p>
此起彼伏的应和声，给了张孟通底气。</p>
他点了点头，又道：“既然如此，此女生父早亡，这亲事，本官替她做一回主！”</p>
顺势拿出一个袋子，转而又看向大汉，倨傲道：“这婚事，本官不同意。”</p>
“媒妁之礼，本官替她退了！”</p>
说罢，他便将手中的银袋子扔了过去。</p>
那壮汉一时怔愣，踌躇不知所措。</p>
张孟通突然呵斥道：“既然两清还不松手！”</p>
众人眼见这官既合了情理，又顺着了心意，不由拍手叫好。</p>
“好！”</p>
“好样的！”</p>
众人一起附和躁呼，那壮汉拿着钱，数了数，确认没吃亏，只得冷哼一声，灰溜溜离开了。</p>
接下来，就是喜闻乐见的青天大老爷与民女谢恩环节。</p>
陈胤兆看得津津有味。</p>
不由感慨道：“我朝果然是能人辈出，九品官吏就有这手段。”</p>
“果然是大有文章。”</p>
别的不说，这事换他来，还真想不到能这样处理。</p>
只能说，这些微末小官，也有自己的章法。</p>
一旁的老秀才看着两人连连感慨，失笑道：“我说的大有文章也不是这个！”</p>
二人齐齐回头。</p>
嗯？</p>
还有说法？</p>
李诚铭已经不耐烦了：“你这厮，休要卖关子！”</p>
老秀才双手负背，摇头晃脑：“我也是要进京，恰好路过此地，所知不多。”</p>
“不过我猜，方才你二人口中，要进京赴任的刑部尚书王之诰，说不得，此时就在楼上。”</p>
李诚铭一头雾水。</p>
陈胤兆倒是突然反应过来，惊讶道：“你是说，眼前这事，是有人故意做的秀！？”</p>
老秀才没好气道：“这不废话？哪来这么多青天大老爷的戏码，当这是话本呢？”</p>
“这不显然在展示，他那狗屁不通的春秋决狱吗？”</p>
李诚铭好坏终于插上嘴：“这是在说谁设计的？那壮汉故意这样讨回彩礼钱吗？”</p>
老秀才恨铁不成钢，懒得理他。</p>
倒是陈胤兆忍不住问了句：“还未请教茂才大名？”</p>
老秀才摆了摆手：“我一破落秀才，哪有什么大名，叫我李执就行了。”</p>
出门在外，身份是自己给的，三人都默契地没说真实身份。</p>
便在这时。</p>
二楼果然下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。</p>
一路小跑到驿站外，拨开人群，走到张孟通身边，客气道：“这位上官，我家老爷想见您。”</p>
书童跟疑惑的张孟通解释了几句。</p>
后者才勉强跟了上去。</p>
恰好路过吃瓜三人身边。</p>
李执突然指着陈李二人，出声道：“等等，我家二位少爷也想见见你家老爷！”</p>